恣古

【双leo】一江月

cp 萧炎x润玉

warnings:au 王爷x人鱼 31.5k超长

               揣崽揣崽揣崽揣崽!!!!

               本篇为第四篇 

               第一篇请点不可即  

               第二篇请点摘星辰

               第三篇请点复来归

               非常极其特别之 难 看






1

 

天过五更,萧炎迎着微弱的晨光,推开了别院的门。

 

他此番是临时起意,陈从妍被他从梦中惊起,手忙脚乱衣衫不整的出了内室来迎他,面上挂了一片红晕,眼里盛满了惊喜——她便是如此的好了伤疤忘了疼,萧炎不过半月不来找她麻烦,她心中希望的火便又燃了起来,此时恐怕是以为萧炎今夜是终于想要匀给她一点情意了。殊不知萧炎最近不来找她其实是生怕自己一个忍不住杀了她,还要惹得他家玉儿伤心生气。

 

萧炎冷着脸兀自坐下,偏头吩咐身旁立着的随侍先领着她去把衣裳穿好。等到她再整齐了衣裙妆容,从屋里款款走出来了,萧炎才慢悠悠抬了眼,一眼看的她浑身一震,心里打起鼓来,本能的觉得有些不妙。

她正七上八下,果然,萧炎开口,直冲着她心里最慌张惧怕别人翻出来的那本旧账去了,她听的一愣,霎时白了脸色。

近两旬风平浪静的日子过去,她才刚刚放下心去。她满以为润玉真的要当那圣人,不顾自身安危也要保她,此时却想起,还有秋后算账这么一说呢。

 

“陈姑娘,”萧炎这样开口,用的是很客气的语气,听不出什么怒意来:“本王想问你件事,上月廿日,你都去了何处?”

“不,”他又摇了摇头,把话说的更明白了许多:“这样说吧,玉儿遇刺之时,你在何处?”

他没有上来就直接逼问她那日是否在那凉亭里,更没有直接问她的罪。陈从妍被他这还算是柔软的态度唬住,沉默了半晌,犹犹豫豫的摇头,只道记不清了。

 

“哦。”萧炎就点点头,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道:“忘了没关系,辛苦你去京城走一趟吧,我皇兄和三司使都等着呢。”

他说完扬声喊了句来人,喊的陈从妍慌忙的跪在他面前,扑上来求他明示。萧炎对上她眼睛,静默片刻,忽的笑了一声,眼底情绪黑沉沉的翻搅起来。

 

“我非得杀了你不可。”他沉声道,眼中恨意毕露。

 

约莫一刻钟前,季桐白着张脸边顺气边找到他,拍着他肩膀道玉公子没事了,只是还昏睡着。萧炎从地上跳起来,还没来得及高兴的冲进屋去,季桐就又拦住他,脸色变的很不好看。

“我问你,”他道:“我方才看见那道口子,玉公子怎么受伤了?”

萧炎一愣,想起润玉此前叮嘱他,说是怕季先生担心,不叫他提起此事。他正犹豫着要不要讲,季桐就蹿着火催开了。

“我问你呢!哑巴了?”他看着萧炎那踌躇不决的模样,一瞪眼:“你可想清楚了,你现在得罪了我,待会儿他醒了生你的气,可没有人给你求情!你就预备着孤家寡人一辈子吧!”

萧炎被他嚷的一哆嗦,连忙把事情经过完完全全倒给了他,顺便还道陈从妍同他也是一族,问他要不要也过去看一眼审一审。没成想季桐听了气的脸都白了,眼睛里像要喷出火来,那样子真好像那被不肖子孙气的够呛的长辈一般。季桐沉默半晌,找了个石凳坐下,抬起眼来看他,一派锋芒毕露的模样。

“把你管家叫来领路,那别院的钥匙给我!”他冲萧炎伸出手,咬牙切齿道:“真他娘的家门不幸……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反正也是遭报应,还他娘不如弄死一个,我倒要看看我最后能过成什么样!”

萧炎一惊,忙去拦他,道是玉儿有意宽宥她,更何况她嘴里还有可问的,要杀也得以后。季桐听了,瞥他一眼,笑起来:“你怎么就这么惯着他呀?”

“你就算是亏心事做多了也不能这么惯着他胡闹!这是能饶她的吗!”他这样嚷。

 

萧炎一怔,觉得有些不对劲。还没等他问出口,季桐便道:“你清楚还是我清楚?你当那口子是划着玩的吗?我问你,你知道人鱼族的命珠长在哪儿吗?”

说罢,他看一眼萧炎那骤然一惊、目瞪口呆的模样,伸手把坚硬冰凉的石面拍的砰砰作响:“深过三寸就完了!你当你这小妾是逮着个地方捅着玩呐?我都没她这心肠下这手!她但凡手劲儿大点儿,你现在就是个鳏夫了!玉公子自己不惜命,你还惯着他当什么滥好人!她犯的罪快比我重了,有什么可宽宥的!”

他绷了一晚上,又生了半天气,这一通嚷下来终于泄了劲闭了嘴,眼睛却依旧盯着萧炎呲呲冒火。萧炎脑子里乱作一团的愣了好半天,看他一眼,起身,后怕的几乎站立不住。许久,他稳住气,摇摇头,沉声道:“季先生歇一歇吧。”

 

“我自己去,”他道:“我去。”

“我没有你们那规矩……玉儿还得你照料,阿苑一个人恐怕看顾不过来。”

季桐沉吟片刻,点了点头,火气消了些许:“先审也成……你看着来。”

萧炎也点点头,二人就此分别,这才有了如今别院的这一幕。

 

此时,萧炎背着手静静俯视了一会儿面前已然吓得面无人色的陈从妍,忽然又摇了摇头,语气宽慰似的:“你也先别害怕,方才是本王说错了,现在还不用进京,你得先见一面寄卿呢。”

 

前几日他和萧禹商量过这事,最后商量出来的结果是——审她两遍。

一遍先进儋州府大牢,让他和沈寄卿边审边把文书补齐,把这事当成案子入到卷宗里。然后他再递个折子到他皇兄面前,萧禹到时候就“勃然大怒”一回,把这案子直接调到大理寺去叫三司使再加上他再审一过,最后把审出来的东西两边都对一对匀一匀,怎么也能得到点有用的东西。

 

“至于你哥哥,”他笑了笑:“倒不妨事。”

 

“你知道本王为何准你入府吗?”他忽然问。

 

“女子出嫁从夫,除非休弃,便不算是娘家的人了,寻常人家尚且如此,何况公卿贵族。”

“一入侯门深似海……”他这样叹了一句,摇了摇头:“你且盼着吧,不要想着有人来给你撑腰了。”

“不要说是你哥哥,”他俯下身去看着他,字字铿锵:“就算是回到三十几年前,你父亲尚还在世,也有爵位的时候,就算是他见了本王,也得跪下行礼。”

“你当你哥算什么东西?”

他笑一声:“本王若是不点头,他除非造反,否则别想踏进王府半步!”

“你死了他都不会知道!”他喝道。

 

没有必要打草惊蛇。陈从妍本来也没入宗谱,报官提审时只道是捉到了行刺宁王妃的凶徒就是了,不必大张旗鼓的道明那凶徒姓甚名谁是男是女家世几何。萧炎本身也特殊些——先皇统共留下四个儿子,其中他和萧禹是被他母后养大的,他与萧禹虽不是亲兄弟却胜过亲兄弟,因此他当初受封封的是正一品亲王,位份远高过他另两个兄弟。他这位高权重的,他的王妃出了什么事就是大事,不仅是大事,更是皇家自己的家务事,旁人是断断无权过问分毫的。

因此,只要他不昭告世人那凶徒究竟是谁,也继续像从前那样吝啬于给他的“侍妾”回娘家省亲的恩典,陈三小姐表面上就依旧好好的待在他的府里,无论她是疯了病了瞎了哑了,亦或是死了。

陈家安插在他府里的人他不说全都清楚,也知道绝大部分,那些人关起来也好杀了也罢,处理干净了,一切如常便是。

 

陈从妍伏在地上,呜呜噎噎的看着他发抖,嘴里吐不出完整的话来,只是含混反复的道着自己冤枉,萧炎默默的看着,见她也不说别的,也没兴趣继续看她装疯卖傻,便要叫人捆她去沈寄卿那。没等动手,忽听得门外一阵喧闹,季桐扒拉开诸多亲卫,一把推开房间的门。

 

他眼睛红彤彤的,像是刚刚哭过,脸上却挂着浓浓的笑意。他看一眼萧炎,笑容顿时有些古怪,语气却很轻快:“醒啦!”

萧炎一愣,又惊喜又忐忑的刚要继续追问下去,就见季桐扫了一眼地上的陈从妍,一拍脑袋,晃晃悠悠在屋里转了一圈,左挑右选抱起个花瓶来,连花带水劈头盖脸就冲着她砸过去。一时间满屋都是瓷器碎裂的脆响,夹杂着女人的尖叫与哭声。萧炎愣了一瞬,以为他是缓过劲来了,过来砸个东西撒撒气,却见他并没有就此停手,而是又走近了几步,弯腰从一片狼藉里捡起块碎瓷片来,上前一手提住陈从妍后颈,另一手便一点一点在她脖子上画出个长长的弧来,血也跟着一路哒哒的淌。

萧炎被他这一串猛虎操作吓的怔住,反应过来忙也上前去想要拦住他当场杀人,走近了却发现那口子并不深,一眼便能看出那伤是绝对不会死人的。萧炎就停下脚步,面带疑问的看着季桐。

季桐一振手腕,扔了那块染红了的白瓷,笑眯眯冲他使个眼色,捏着气声道:“可不容易,小祖宗生气啦!”

 

“叫我来清这一笔账,要不是身上没劲儿,说不定他都自己来了!”他又笑。

 

季桐看看陈从妍,竟没有继续发火,而是开始自以为笑得很和善的“讲道理”:“这可不是欺负你,你哥跟脑子有毛病一样,平白划了我们公子一道子,划完还骂人。骂我就先不骂回来了,那一道子我可得划回来……别担心,难看是挺难看的,但是你以后也用不着打扮了呀?……来来来这位兄弟,你们继续啊,继续,该上哪上哪,大半夜的别叫你们沈大人等着。”

“至于其他的,”他挥挥手,继续笑眯眯,像是在同故友道别:“我现在有点旁的事情,来日方长,咱们以后再叙……叫上你爹娘,我得认识认识你们全家。”

 

语毕,他又转头看向萧炎,面上的假笑垮下来,挑眉:“好事!这可是头一回!他肯冲别人撒气了,就少生你点儿气,好事!”

萧炎哪里还想着那些,他自方才就满心都想着立马飞身到润玉面前,就算是润玉生气,要打要骂他都毫无怨言。他这样想着,忙跟季桐打了声招呼就要走人,被季桐一把拽住。

 

“我可提醒你一句,”季桐犹豫了片刻,别别扭扭开口,神色又变得有些古怪:“你没忘了你当初是怎么把他伤到如此地步的吧?”

他话音刚落,眼见着萧炎神色又要黯淡下去,气急败坏的一巴掌去拍他头:“就是这么着,你少给我这么个样子!”

 

“你去找根绳子。”他开口,神情很认真,话却说的萧炎一头雾水。

 

“今时不同往昔了,如今这形势可是对你很有利啊……我可都站你这头。”他这样道,面上神情十分复杂,恨其不争的意味尤其浓烈。

 

“若是这样你还把人哄不回来攥不住……嗐,我这么说吧,你……这个当口你要是再敢矫情兮兮的放手!你要是再敢扔下他!你也不用等以后抓心挠肝的后悔了。”

 

“你现在就自己找个地方吊死吧!”

 

2

 

“季先生是正找接班人么?”润玉问,伸手递给他一杯茶。

“殿下请自便吧。”他又这样道一声,面上神情平淡自若,看不见萧炎一般。

 

“能不能换成酒?”季桐伸手接过来,毫无悬念地得到了否定的回答,可怜巴巴的低下头小口咂么了起来,余光一眼瞥到满脸残念的萧炎,一口茶呛在喉间,咳嗽的惊天动地。

 

晚风轻拂,夕阳渐沉,内院回廊中,润玉正在煮茶,旁边坐着季桐,廊角缩着可怜巴巴的萧炎。

 

萧炎难过,萧炎憋屈,萧炎无可奈何。

毕竟没有办法,萧炎活该。

 

他十分无奈的叹了口气,眼巴巴望着不远处甚是亲近的二人,满眼嫉妒的看着季桐很不情愿的大热天捧着个杯子喝热茶。

他的玉儿都三天没有给过他正眼了。

自从那日润玉忆起前尘醒来,季桐得了原谅,阿苑和寄卿得了感谢,唯独他,润玉只是静默的看了他许久,叹一口气闭上眼睛,不哭不笑,冷冷淡淡。

萧炎可遭不住这个,一连几天都揪着心,寻着机会就往润玉跟前凑,比起他二人刚成婚、他满王府去堵润玉那阵都有过之而无不及,可无奈润玉就是不多给他哪怕一眼。

 

季桐咳嗽完,干脆也当看不见萧炎,点了点头,应声道:“正找着呢,找不着。”

“也不晓得是怎么回事,”他叹了口气:“往年他们都生的挺多的,这几年生孩子的也少了,我往他们家去,刚一进门产妇看见我就哭,我一说那孩子不是他们才重新开始笑……遭了大劫似的……我又不是偷孩子的!”

润玉轻轻的笑了,抬手给他倒茶:“你是抢孩子的。”

季桐也笑起来,凑到他耳边去用气声讲小话。萧炎默默看着,也听不见他们都说些什么,只看见润玉一愣,绯红了面颊面带嗔怪的去瞧季桐,酸的直磨牙。

 

润玉瞥见他那咬牙切齿的样子,不动声色的挑一挑唇角,心软下这么一瞬来。

季桐捕捉到了,就笑嘻嘻去戳他面颊:“这就对了么,还是高兴点儿好!你现今哪能总生闷气?”

润玉“呵”了一声,眼里带了点讥诮,不置可否。季桐又是笑,献宝似的凑上去:“你乖乖的,多笑一笑,你阿娘在路上啦,我叫她提前来陪你过节。”

 

润玉一愣,登时感激的不知该如何是好,面上很无措又很欣喜的去看他,季桐就摇摇头,伸手轻轻拍他的手背。

他真是很开心。

季桐从前见多了他苍白隐忍、受苦受难、遭人摆布的可怜样子,如今一朝见他一连几日对着旁人又是冷脸又是耍小性子的,只觉得心里松快不少,既新奇又高兴,免不了就总想着再多哄哄他。他们原是约定了等团圆节便把簌离接来与润玉团聚,如今他却早早的就忍不住的要把此事提前兑现了,还琢磨着等团圆节要再给润玉补上一份什么礼。

季桐脾气差了几百年,难得如今突然慈祥的像个突然找到了失散已久心心念念的独苗的老父亲,哪还顾得上萧炎幸不幸福的问题,满心都是逗孩子逗孩子逗孩子,连带着有时候还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去戏弄戏弄萧炎。萧炎就这样痛失一名帮手,哄人大业进行的愈发艰难。

 

润玉高兴了一会儿,忽的想起什么似的醒过神来看着季桐,面带询问:“此前您……是不是说过……他……身体有恙?”

季桐一愣,半晌才反应过来这个“他”指的是润玉的那个该死的爹。他也不清楚润玉对他那爹到底是什么看法,犹豫片刻,还是摆摆手,决定实话实说:“我觉得他快死了。”

润玉动作一顿,凝滞片刻,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季桐见他反应不大,这才又细细道来:“所以说这肯定就是纵情声色始乱终弃的报应,你祖父可比他活得长……我来的时候听说是已经挺不好了,我也没管,他们俩一直防着我来着,万一我去了他死了,那死娘们一准赖上我。”

润玉眨眨眼睛:“那……先生是随时都可能走么?去主持大局?”

 

萧炎一个激灵,眼睛“唰”地就亮起来——快说是!

 

季桐偏偏摇摇头:“不走呢,我打算在你这待上个……最少四个月吧。”

润玉点点头,萧炎重又蔫了下来。季桐冷笑一声:“我才不回去掺和立新王的事,他们都有主意的很,哪轮的着我说话?反正琼州现在剩下的那几个孩子都是那娘们生的了,她愿意大权独揽就独揽去呗,我倒想见识见识她这碗水怎么端,保不齐她哪个孩子就出来造她的反了……”

他的脸上又浮现出那种幸灾乐祸的笑容来:“他们爱怎么立怎么立,我反正不露面,谁都知道我和她见一面就能打一架,你爹一死我就找不见了……谁把我怎么着了,我还活没活着……让大家慢慢猜去吧。”

 

润玉自从离开琼州便对琼州的局势不予置评,他又相信季桐能很好的决断此事,于是只点点头,不再过问。萧炎一直在旁边数着他倒了几杯茶,怕他饮多了晚上睡不着,早起又头疼,横下心走过来温声边哄边劝着把那些茶具收走交给阿苑。季桐终于解脱了似的一把把手里捧了那么久的茶杯塞给萧炎,拄着下巴饶有兴味的看润玉瞬间强行冷漠的模样,伸手捅捅他:“我说玉公子呀,你生气倒是也动点儿真格的呀,面冷心热的,憋屈的不还是你?”

润玉抿唇,瞥他一眼,应该是叫他闭嘴的意思,季桐装没看见。他似乎已经把操心劳力的老父亲心态贯彻到极致,于是这些天时而存着那么一种“小两口吵架差不多也得了”的心思,时而又生气自家孩子被个呆子欺负了。他纠结了这几天,终于在今日想要大发慈悲帮萧炎一把。他摇摇头,看一眼萧炎,长吁短叹挤眉弄眼:“我还要待挺久呢,可不想因为某人吃飞醋、某人又心疼那个醋坛子戒了酒。”

润玉一愣,面上泛起红晕来,小刀子似的一眼就掷过来。季桐忙起身躲过,道是老了老了要日不落而息,一溜烟就没了影子。

 

萧炎愣了片刻,体味出季桐话中含义,喜的凑上前去,紧贴着润玉坐在他身边,大着胆子去握他的手。润玉虽不理睬他,也并没躲开。萧炎笑了笑,在他手背上亲吻一下,轻声求证:“玉儿是为了我才管束着季先生呀?”

 

这事要说回七夕那日了。季桐先前实在是高估了萧炎哄人的本事,他又不想润玉大好的日子就在家闷着,于是干脆自己邀润玉出门去看灯游湖,然后在船上日常喝醉了,不知怎的就摸着润玉的手疯狂傻笑。幸亏他们是单包下了那条船,在场的人只有王府里的一队亲卫,否则恐怕第二日到了旁人嘴里,萧炎的头顶又绿油油的能跑马了。

萧炎听亲卫讲了这事,酸的快走不动道儿,他又不敢跟润玉说什么,只好自己默默的酸。他那个委屈巴巴的可怜样子别人虽不买账,润玉却还是买账的,虽然是偷偷的。

润玉对着他,实在是心肠很软。

于是自那日起,季桐再要聊天,润玉就不给备酒了。老父亲痛心疾首的取舍了许久,终究一狠心,蔫巴巴怂唧唧的中断了自己的快活日子。

 

萧炎这才知道。

 

这么些天提心吊胆下来,萧炎好不容易得了个甜枣,顿时心绪激荡,忍不住就一把将身边人拥进怀里。润玉微微挣扎了一下,由着他去,只是冷冷道:“殿下还是不要自作多情为好。”

萧炎笑了,开口是很讨好的语气:“对,是我自作多情了。玉儿……你……”

 

他想说玉儿你别生气了,可转念一想,润玉确实是该生气的,他就哽住,半晌才犹豫着道:“玉儿……你……还要气多久啊……”

话一出口他就想扇自己一巴掌——他这话说的简直像是个不耐烦又不知悔改的畜生。他醒悟过来,连忙改口:“不是!玉儿!玉儿你想气多久都成!你……只是……你别闷在心里……伤身子……”

 

本性难移,季桐只能对润玉一个人慈祥的起来,对着萧炎仍然是无比暴躁动不动就要拍桌子。季桐每天去给润玉把脉,把完了都要抻着萧炎走出老远去,然后眼一瞪,一巴掌就落到他身边的随便什么东西上,接着是一句震耳欲聋的“他还是不高兴!”

“你到底怎么当人夫君的?你能不能管点事儿?你那哄的他不跟我回家的本事跑哪儿去了?你能不能争点儿气!”

最后,季桐就会指着他,目光深沉的道:“将来你可别怪我没提醒你,他这个时候天天不高兴,万一出了什么事,你等着后悔一辈子吧!”

 

萧炎是实在挫败的不行了,这两天才离他们稍微远些,想着润玉看不见他兴许还开心些。

 

他这样想着,扁扁嘴,有些沮丧的垂了头,声音又低又轻:“玉儿……你好歹把气冲我发出来好么……你别总伤着自己……”

他已经够无力的了。他阻不住润玉从前受的那些苦,也没能防住要暗害他的人,如今他还这样惹得润玉气闷难过……他真是无力极了。

 

“从前的事……都是我的错……玉儿,你若看着我生气……我……”

他哽住,半晌,摇摇头:“玉儿……你别走。”

 

他正真心实意的苦苦央求着,就听见怀里的人轻轻浅浅叹了一声。紧接着,润玉偏过头来,一个吻便在萧炎唇上忽的一落,幻梦一般的,一瞬间又离开了。

“殿下想我么?”润玉忽然开口,声音是哽咽着的:“殿下……可想念我吗?”

完整的我。

他的眼里泛起泪光。

 

这些天里,既是朝夕相伴。这数月以来,又是久别重逢。

故人再见,无限感慨。

 

他真是好伤心。

 

他终于醒了过来,他想一想前事种种,他想着萧炎,又是气闷,又是心疼,最终都成了伤心。

他这些天看着萧炎日日在他眼前凑着,想着他从前那样丢下他受苦受怕,简直都想把他叫到面前来打他一顿。可他一转念就又想起来萧炎的苦衷与苦痛,又很心疼他的辛苦。他这样两相矛盾着,便和萧炎一同煎熬,就愈发的伤心伤身。

不是不想爱惜自己,可无奈悲从中来,心绪难平,已经不是他能控制的住的。

 

“玉儿!”萧炎更紧的揽住他,又语无伦次的向他道歉。润玉一句句听着,眼泪顺着脸颊一滴滴淌下来,他终于感到十分疲累,软了身子靠在萧炎怀里。一抬眼,暮云重重,霞光漫天。

这在这几日倒是很难得,儋州七月以来入了雨季,夜雨频频,即便不下雨也总是阴云密布的,总也瞧不见点天光。润玉拾起了点精神,就抬起头看着天空,在脑海中想象了一番海的另一端现在的景象,又主动将它驱散了。

他又看一眼身边的人,默不作声的垂下长睫。

几多心事。

 

“我知晓你的苦楚。那些事既不是你做的,我不会怪在你头上、叫你平白受委屈。只是公是公,国仇我不同你论……”他咬了咬唇,将旧事这样带过了,又很冷淡的扫去一眼,终于有了点要算账的样子:“殿下现在这样……可是受不了了?”

他这淡淡的神情叫人看不出来送到眼前的到底是个台阶还是个陷阱,可萧炎顾不上这些了,润玉肯同他说话都已经把他欢喜的不成样子。他也并不担心润玉要发脾气,他甚至盼着润玉发脾气,此刻只怕就算润玉开口要他负荆请罪、补阙灯檠,萧炎也会美滋滋的跪下照做。他是这样的心理,就很实诚的点头,央道:“玉儿你可理理我吧,你这样我心里真是不好受……你……”

没等他说完那点死缠烂打的话,润玉抬了眼:“殿下既受不了润玉的脾性,若您愿意和离,还是趁早的好。免得将来真闹将起来,顾不上往日情面……想来陛下也愿意成全。”

 

萧炎一惊,几乎跳起来打断他:“不成!不成不成!”他说着一把将他搂的更紧:“玉儿你别吓我……我错了!我哪句话说错了我一定改!我……”

他又这样语无伦次了一大长串,润玉听了一会儿,心中气闷平复了些。他叹了口气,眼中冷意稍融,再开口,语气就缓和了些许:“殿下不愿和离么?”

“不愿!”萧炎忙拼命否认,认错的话又紧跟着往外涌。润玉又是轻叹一声,两指轻轻横上萧炎唇间。他道:“那殿下可要受点苦了。”

 

“我阿娘要来了。”

“她真是……好恨你。”

 

萧炎一愣,润玉又道:“听季先生说,我阿娘才知道我是嫁了你……她好生气。”

他的态度就这样柔软了许多,他的神情里分明带了担忧。

他是在为了萧炎忧心,他是舍不得萧炎受那些许的为难。

他没有想要离开他,萧炎怔怔的松出口气,霎时如蒙大赦。他想,润玉不是想要离开他。

 

润玉没得到他的回应,抬眼来看他,微凉的指尖抚上他的脸颊,眉头微微蹙起,萧炎这才察觉出,他自己竟是惊喜的流了泪。

 

“是我吓到你了?”润玉叹了口气,从袖里摸出帕子来给他拭泪,想了想还是看不了他这可怜样子,心一软,竟颇有些海誓山盟意味的解释起来:“我不会走的……我虽没有什么长处,也不会是轻易背信之人。方才只是……只是……”

他咬着唇:“当日同你成婚,婚书上写的是一生一世、生死不离……你那时该也没有看它……我没有想过食言。”

从来也没想过。从前没有,现在也没有。

 

萧炎握住他的手,一边笑,眼泪一边更加汹涌的流出来。他摇着头,样子很狼狈,却还强撑着要来宽慰润玉:“没事的,我跟娘道歉……我……我赔罪。”

“你别怕,”他道:“娘生气是应该的,都是我不对。玉儿,是我不对,你千万别心疼我,你千万多心疼心疼你自己。”

“你这样熬着,我实在是怕。”

 

一年了,萧炎想。已经过去一年了。

那一天润玉把他救醒,他伏在他身边看他,星眸低缬、素袂迎风,美得他一头栽进温柔乡里,此生也再醒不过来。那时他尚是很生动的,他会相信别人,他会对他笑,也会对他发脾气,他甚至有一次早起着急离家顾不得操持杂务,还同萧炎这么个五谷不分还自告奋勇来帮忙的人争论过一盅汤该放进多少盐这样的小事,最后是萧炎不听话,把那天的汤做咸了,气的润玉半天没有搭理他。旧景仍在他脑海里存着,他念念不忘。可如今一年过去了,斗转星移,地覆天翻。润玉依旧美好的像是一场幻梦,可他不在意自己,他为了别人活着。

别说是嬉笑怒骂,甚至旁人伤他,他都没有什么反应,不觉得痛似的。

而开始了这样的局面的人,是他。萧炎想,是他害的润玉把所有的痛都历尽了,逼得他生生锻出这样一副模样。

这尘世于他而言,也许尽是苦难。

 

“阿娘该恨我的。”萧炎道。

自己的骨肉,自己亲手托付出去了,本是盼着成就佳缘,本是希望他能喜乐一生的,最后却眼看着他被人辜负,眼看着他离开了自己的身边。

如若不是机缘巧合,她便要生受着骨肉分离的痛楚,甚至更残忍的,很快又要天人永隔。

她恨的人里,一定会有她自己,萧炎想,同时也该有他。

 

而且,他又想,她将如何取舍呢?那样一个无可依傍的女人。

她必定信不过他,也就一定不肯长留在王府,况且她没有润玉这样光明正大的身份,离开故乡也难以生存。可,润玉回不去了。

于是故土与骨肉,于她而言,是两全不得的。

他没有为人父母,听着也很难过。

 

“玉儿也应当恨我。”他看着润玉的眼睛,又道。

 

“我没有。”润玉却摇摇头,圆睁了一双水色潋滟的眸子看他,眼尾檀红一片,是有些委屈的模样。他否认完了,无措的沉默了半晌,最终没头没尾道:“求殿下……多体谅玉儿。”

 

他心中终究存了芥蒂,一时半会儿恐怕是消不干净的。

他现在想起萧炎,心中总是爱意与惧意交杂着,乱的不成样子。他有时想自己真是没出息,忘却前尘重活一遭还能栽在同一个人身上。可他又分明是庆幸的,庆幸他们之间其实只是误会,庆幸他们还能重逢。

喜欢他就是喜欢他,害怕却也是真的害怕。

一朝被蛇咬,他总惧怕他们熬不过风浪,他怕极了某一日睁开眼,突然又只剩他孤身一人。

他是过不去他自己心里的槛。萧炎的心意他都看在眼里,他不是不信他,是不信自己,不信自己再能全意托付。

他也怕他此生都这么畏畏缩缩心结难解,误了他们好不容易得来的相守。

 

他这话说的这样语焉不详,萧炎却听懂了,听得又甜蜜又心疼,只觉得眼前人可怜可爱的世间仅有。他看着润玉略显无措的模样,凑过去轻轻吻去他眼角漫出的水痕,甜甜的笑起来。

 

他知道润玉最吃他这一套。他长相本就偏少年气些,撒娇卖乖装可怜起来都是一把好手,每每哄的润玉无力招架、言听计从。果不其然,润玉一怔,迷迷糊糊间就乖乖被眼前人裹进糖罐里。萧炎噙泪笑着,轻吻不停。他道:“没关系的,我们慢慢来。”

“一辈子还有好长。”

解铃还须系铃人,润玉心中的芥蒂因他而起,他便一定要亲手把那心结一点点解开。

 

这一生还长,他慢慢捂化他,慢慢的偿他。

 

3

 

山光西落,池月东上。阿苑从亭中探出半个身子来挑起帘栊,又缩回来披着月光站好,满脸欲言又止,小动作也不停,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

润玉正拿着柄果刀削一只梨子,中途听到她衣料摩擦发出的窸窣声响,抬眼:“怎么了?”

阿苑一震:“殿下您可别看奴婢!专心些!……专心些……”

润玉一怔,失笑摇头:“我又哪里伤的到……你还是回去陪着你阿弟罢,不是数月未见了?这里不妨事的。”

 

阿苑一愣,摆摆手:“奴婢等王爷回来了再走,他一个男孩子又不怕黑,用不着人陪。奴婢还是陪着您。”言罢,她讪讪的笑了笑,眼神又黏回了润玉手上。

 

都是陛下。她想,怎的就这般不嫌费事。

她午间刚去接了她家弟弟——萧禹办事倒很利索,刚同她商定了准她回家,回了京便差人送她弟弟来了儋州。萧炎接信时也没多想,觉得一个孩子能有多少行李,随便叫了个亲卫跟着阿苑一起去接人。没成想他皇兄对他们的关怀实在是满溢到了无处承载的地步,那孩子带着满满当当几车乱七八糟要给他们的东西来了,叫阿苑足足整理收拾了一个下午。

这次送来的倒不是什么哪个哪个属国进贡的珍玩奇巧,只是些那孩子京中家里惯用的东西、一些日常用度之物,连带着还送了阿苑一块儋州的地皮并一堂好陈设。阿苑高兴是高兴,收拾起来也很头疼。她方才从那些东西里搬出筐梨来,本来还纳闷怎么今年水果上的这么早,就见筐里头还附着张条子,上头说这是宫里匠人培育出来的更早熟些的新品种,考虑到萧炎总是很气人,送一筐来给润玉下火。

阿苑读了那条子,沉默许久,哼哧哼哧把那筐梨往院里搬,正瞧见润玉出了房门。他看见那梨子,想起了什么似地怔愣片刻,轻笑着同她道借她几只梨吃,过几日领月钱的时候叫她多要一些。阿苑放下手中的筐,忙摆手摇头,把那条子塞给润玉:“这就是陛下给您的。”

润玉一愣,读了那条子上的话,没忍住笑了出来,道萧炎近日上了火,要炖几只给他吃。阿苑本来想动手,却见润玉一副要亲自下厨的架势,想着这大概也是夫夫情趣之一,便自觉退在一旁看着润玉动作。她又生怕润玉切着手,只好屏气凝神,大气也不敢喘。

 

实际上润玉还是挺擅长这些简单家务的,他与萧炎不同,萧炎刚懂些事时学的便是家国观念,走的是大节不失、小节不拘,注重培养襟怀那教育路线。润玉常年没人爱,事理都是自己悟出来的,懂事时先琢磨的是怎么帮他阿娘减轻点负担,简单家务就上手的很快,人也更细心许多。可无奈他在阿苑心里就是个天仙,一眼见了就妥妥的十指不沾阳春水,任凭润玉否认也不信。说什么也非得在旁边杵着,就这么直勾勾的盯着润玉不放。

 

润玉叹了口气,把手中切成小块的果肉码进盘子里,放下手里的果刀,微微招一招手:“来帮忙吧。”

阿苑犹豫了片刻,不干:“您还是自己来……奴婢看着。”

她要是上手,她都怕萧炎吃一半吐一半。

润玉笑笑:“你去再拿个盘子来,给沈大人也削几个,这份我便不动手了。”

阿苑这才终于长出了口气,眼睛终于转了起来,应了一声跑进房去忙活。

 

她跑的太快,润玉本来沾了一手的甜汁,想要她拿完东西顺道也打些水来,这下没说上话。他想了想,懒得动弹,便晾着十指合了眼吹风,没一会儿被人由身后一把抱了满怀,他睁了眼,果然是萧炎回来了。

 

“醉了?”润玉闻到酒气,看看四周:“沈大人呢?”

萧炎摇摇头,笑:“我没醉,寄卿醉了,非撑着要回公衙去接着给季先生干活,懒得拦他。”

润玉点点头:“那待会儿让阿苑给沈大人送一趟梨水吧,正好也解解酒。”

萧炎这才注意到他身旁小案上的盘碟,瞄了一眼:“我记不清楚……我怎么觉得往年吃梨得团圆节后了……现在就有梨了?”

润玉便把前因后果说给他听,说的他也笑起来。润玉瞧他一眼,十指在他眼前一晃,微微扬起小臂:“帮我拿下帕子。”

萧炎眯起眼睛,先问他:“甜么?”

润玉摇头:“不知道,还没尝。”萧炎就笑笑,凑过来吮吻他玉白的指尖:“甜的。”

 

润玉一惊,扬手躲他:“这点汁子有什么甜不甜的,出息……阿苑!”

他一眼见了阿苑正走出来,红着脸挣开萧炎的怀抱。萧炎叹了口气,笑着上前去吻他:“哪里是想尝那个梨了。”

 

“想尝你。”

 

润玉不理他,叫阿苑给他拿帕子。阿苑早练出来了,目睹了萧炎方才的流氓行径也依旧脸不红心不跳,想了想直接飞跑进屋端了水出来。萧炎沾了沾,嫌凉,握着润玉十指浸进去,非要给他暖着。润玉红着脸看他,转开话头说正事:“人打发走了?”

“嗯,”萧炎点点头:“还说想面见你问安呢,没叫他来。”

润玉轻笑一声,斜他一眼:“他若来了,你便不用回来了。”

萧炎捞着他手指,接了阿苑递过来的巾帕一点点把水吸净,信誓旦旦:“放心,绝不让他进门。”

 

这说的是陈从益。他此前无诏跑去了帝京,面见了萧禹请了罪又扯了个理由,昨日才刚刚回到儋州。官兵一家,照常理沈寄卿得给他接风洗尘,他三人明面上又“有交情”,过场就还是要走。润玉因为被陈从益侮辱过,很讨厌他,自然不愿同萧炎出去虚与委蛇。萧炎乐得见他不委屈自己,很干脆的一个人去了。这一餐用的味同嚼蜡,润玉也想到这点,就叫阿苑先把切好的这份送到小厨房里给他做上,还特意叮嘱她熬的时候多放几块冰糖。嘱咐完这些,润玉偏头:“沈大人给季先生干什么活?”

真是稀奇了,他想。因着皇后的关系,沈寄卿一直尴尬与季桐见面,怎么现在倒一起办开事了。

“画象。”萧炎道:“寄卿从前就想折腾这个呢,俩人正好一拍即合。”

 

“季先生想着查查陈从妍,也查查陈家到底和琼州有什么关系。寄卿从前想着给每个人的户籍里都加上画像,出了事好辨认。陈家人那么多,一幅一幅画下来不少人,又怕打草惊蛇,正好就所有人都画了。那些百姓们白天要下地,就都晚上来,寄卿这阵子可是忙坏了。”萧炎道。

其实季桐小心眼儿的厉害,他的原话可不是要查查陈家人,而是“我他娘非杀了这贱人全家”,但为了润玉少操心,萧炎终究没有这么说,而是又加以润色,听着就和气不少。他二人正说着,阿苑端着碗走出来,碗里是从黄昏就温着的百合莲子,润玉接了,径直又递给萧炎。没等萧炎准备动勺子,阿苑便很生硬的清了清嗓子,冲着他挤眉弄眼。萧炎一顿,了然的放下手中的碗。

 

“玉儿,”他温声道:“晚饭没用?”

润玉一看糊弄不过去,蹙了眉:“不饿。”

萧炎叹气,伸手去捏他下巴尖儿:“多少吃一点,又瘦了。”

他看一眼一旁拿着个莲蓬在剥的阿苑:“你看阿苑的脸就又圆了一圈儿,这才几天。”

他话音一落,阿苑手上动作一顿,满脸哀怨的看他。润玉瞪他一眼,被他连哄带骗喂进几口莲子羹去,偏头不肯再吃。萧炎就凑过去,道是受季桐的叮嘱要多给他补补,走时叫厨房里煨了燕窝,现在该好了,要他待会儿再吃一点。

“娘要杀了我的,说不定以为我成天欺负你,饭都不给你吃。”萧炎道。

润玉被他逗笑,没好气道一句活该。阿苑剥完莲子,收拾了起来,三两下又切了两个梨,端进厨房去炖另一锅,再把萧炎那份盛出来端过去,临走不忘扁着嘴瞪他两眼。萧炎乐呵呵被她瞪,嘱咐她下一锅做出来给沈寄卿送过去。

 

阿苑见他二人情浓,不好意思再出去当那个碍眼的,就在厨房里边守着灶边同别的小丫头聊天。等到梨水熬好了,她就翻出个食盒来盛了汤盅拎着往外走。润玉向来体谅她,已经差人套好了车等着送她接她,她便揣上王府的令牌舒舒服服上了车,临走还不忘带上一包蜜饯路上吃着玩。

知府衙门离王府不远,马车慢行也不过只行了一刻。阿苑从后门绕进去,本来想着沈寄卿肯定在大堂办公,没走两步却在花园里见到了他的身影,怔怔的坐在院中的石凳上,两眼都放空了。

 

阿苑看的一愣,心想这不会是梦游呢吧,便不敢近前也不敢出声,生怕一嗓子把这丞相公子叫出个好歹来。她正犯着难,沈寄卿突然动动眼珠,清醒过来。他看一眼阿苑,脊背绷直了,很意外的开口:“阿苑姑娘?你怎么来了?王爷可有事找我么?”

阿苑摇摇头,抬手举起手中的食盒:“我家殿下叫奴婢来给大人送份甜汤来醒醒酒,还很热呢。”

沈寄卿一怔,面上神情既感激又尴尬:“姑娘替我多谢殿下……姑娘不必这样称奴称婢的,我姐姐都很熟悉你呢……”他说着说着忽然停住,满脸恍然大悟状抬起头来看向她:“阿苑,你今日搽粉了么?”

 

阿苑被他问的一愣,放下食盒红着脸点点头,沈寄卿就稍微凑近了点仔细的看,半晌神情很迷茫的皱皱眉:“阿苑,你脸上有什么痕迹么?”

阿苑本来被他看的脸红呢,听他这话一惊,还以为自己是不小心碰上了什么东西碰花了妆,捂着脸跑到池边俯身去照影,却没瞧出花妆来。她走回去,沈寄卿还是那副神游天外的模样。

“沈大人,”阿苑叹了口气:“您这是怎么了?”

沈寄卿又重新醒过神来,眉头依旧拧着:“阿苑,我不懂这个,我问你件事。你们女孩子脸上若是有点疤痕什么的,涂上脂粉是不是就遮住了?”

阿苑就顺着他话想了想,摇头:“什么样子的呀?不一定能遮住的。”

 

沈寄卿一震,抬起手来隔空在她脸上比划,一道子从鬓角指到下巴,两指又圈出个鸡蛋大的圆:“约莫这般大小,紫红色的,能遮成和你现在这样么?”

阿苑想象了一下,摇头:“不成不成,那得抹多厚,喘不了气了都要,不成。”

话音刚落,沈寄卿的面色陡然变了。他“噌”的站起身来,晕乎乎的站定了,盯着她:“阿苑,你现在回王府吗?”

阿苑伸手扶他一把,点头:“回呀,您要带话?”

 

沈寄卿摇摇头:“我跟你一起。”

他的神情十分复杂,迷茫中夹杂着慌乱与困惑,看的阿苑也紧张起来。她也不敢问,急忙的随着沈寄卿往外走,临走不忘再拎上那个食盒。

 

此时尚不到宵禁时候,大堂里还挤着不少人。阿苑扶着他从后门偷摸钻出去,看着他那心神不定的样子,终究没忍住问了句怎么了。沈寄卿只是摇头,半晌才道:“这下子可坏了。”

 

“这得亏是现在,若是前几年在军营里……”他这样喃着,叹了口气。

 

“恐怕我就直接被军法处置了。”

 

4

 

萧炎前半宿都没能睡成。

 

润玉最近许是心思费的太多,很容易疲累,总是莫名的就会迷糊起来。萧炎晚间哄过他吃了点东西,把饭后缩进他怀里迷糊的人抱回了房,又侍候着半梦半醒间的润玉更衣盥洗了,就打算这么美人在怀的歇下了。还没等他有睡意,窗棱便被敲了两声,打开一看,是季桐,仍是晨间的装束,看样子是刚从外面回来。

 

“出趟门,借你匹马用用,不是遭贼了,醒了别报官。”季桐抱着臂,冷冷的撂下这么一句,转身就要走人。萧炎忙低声叫住他问他干什么去,季桐就嗤笑一声,眉头一挑:“接你丈母娘。”

“怎么着,一块儿啊?正好那也差点是我丈母娘呢,一块儿聊聊?”

“……”萧炎语塞,犹豫着要不要去。季桐看他一会儿,又笑一声:“还当真啊你,用不着你去!”

“人家正恨不得手刃你报仇呢你还往上撞?我的话她还听得进去,替你打点打点,等着吧!”

说完,他也不要萧炎送他,按下窗户径自往后院去了。萧炎回身上榻,静静望着润玉的睡颜出神,没望一会儿又听得叩门声响了起来,这次是刘叔,道是宫里来人了,这次送来个大件儿。

 

“说是陛下交代过的。”刘叔这样道。

 

萧炎皱起眉,刚开始还纳闷他哥这一趟一趟的是干什么呢,突然又反应过来萧禹前些天同他提起的那副棺椁,心头一震,利索爬了起来,想了想又怕润玉醒了看不见他害怕惊慌,狠狠心又亲又哄的把人叫了起来。润玉迷迷糊糊的被他揽着往院里走,猝不及防入眼了一副漆黑破烂的棺木,惊的一下子清醒过来,满眼迷茫的看向萧炎。

“这是……皇兄之前同你说的那……?”润玉这样问。萧炎点了点头,伸手招呼那些护送的人把这棺椁卸下来,一卸就皱起了眉。

他算是知道他哥为什么说这里头八成不是尸骨了——这棺椁一动起来都是叮呤咣啷的脆响,一棺材铃铛他都信,哪家的尸骨是这么个样子?

领首的内监是萧禹身边跟了许久的,他二人未成亲时还被抽调过伺候过润玉,也算是个熟人了。他见了礼,很恭敬的问萧炎要不要开这棺,萧炎犹豫片刻,摆了摆手,还是决定先找几个人看看这东西会不会有什么问题,以防贸然开棺伤及自身。

 

他亲自安顿好了宫里来的这几位,沈寄卿又通传一声跑进来了,隔几步跟着拎着食盒晃晃悠悠的阿苑。润玉先皱了眉:“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阿苑扁扁嘴,也不谨慎守礼了,瞪一眼沈寄卿,脆生生道:“沈大人有病!”

 

沈寄卿蔫巴巴叹了口气,认栽:“是,属下……臣有病。”

 

“怎么了这是?”萧炎笑一声,招招手让阿苑过来。阿苑还记着方才的仇,搁了手上东西绕过他走到润玉身边,满脸的气愤和委屈。

“怎么了?”润玉便问。

阿苑吸吸鼻子:“沈大人教出来的人忒愣。”

沈寄卿尴尬的笑笑,点头:“臣的错,臣的错。”

 

他今个儿喝的有些多了,喝的脑子都不太清醒。阿苑想着这大半夜的万一叫人看见了,朝廷命官秘会藩王可不是什么好名声,就拉着他打算一辆车回去,或者干脆她在下头走着也成,可沈寄卿非不干,他要骑马。

阿苑也不是个随便可以揉搓的丫头,皇帝皇后王爷王妃她都聊遍了天了,可不怕沈寄卿这么个醉鬼,她就斩钉截铁道不行,拽着他往街口停车那地方走,每每拽不动了就搬出他姐姐来威胁。好不容易快要到了,另一道上一转迎上来了一队去关城门敲宵禁鼓的捕快,一眼正撞见他俩孤男寡女拉拉扯扯,还以为这是碰见了什么良家妇女被非礼的现场,上前就把沈寄卿扭了。

也真是赶巧了,这一队捕快是前些天预备秋试武试乡选一轮刷下来的那些人里沈寄卿瞧着还不错的、刚刚招进公门里的,现在都还只认识他那身官服、不认得他这张脸呢。沈寄卿今日醉得没什么力气,又寡不敌众,竟还真被他们给扭住了,阿苑上去阻拦,又被当成了暗娼拉客,差点也给捆起来。

最后忙乱之中阿苑想起了身上还带着王府的令牌,这才把事给平了。平了是平了,时辰也给耽误了。

 

阿苑叹了口气压下气性去,看着沈寄卿,耐着性子道:“沈大人不是说坏了坏了吗?您这倒是说呀!”

萧炎一愣,沈寄卿就走过来请罪:“臣疏忽,方才察觉,那陈夫人……有些问题。”

 

这一声夫人险些把萧炎腻味死,他皱起眉,一眼看过去:“怎么叫呢!醒醒你的酒!净说废话,她当然有问题!”

 

沈寄卿一怔,忙认错改口,又道:“臣不知道……牢里那人是不是她。”

萧炎抬眼:“哦?她被人调包了?”

沈寄卿摇头:“不是不是!她长得……和从前不一样了……挺多年前。”

“从前?”润玉问:“沈大人与陈家人有旧交?”

沈寄卿又摇头:“一面之缘,她那时脸上有一块红印,臣当时问过,是胎记。”

“这些天臣一直没发现,昨天去牢里看的时候才觉出不对劲来……臣有罪。”他说着低下头。

 

“……可她缠我三年了。”萧炎道:“三年前她就长这样……等会儿!”他抬起头:“我皇兄说没说那院子他什么时候买的?”

“没有吧……”沈寄卿想了想,十分犹疑,萧炎摆摆手:“我明日问问李公公,今儿个别回了,住这吧。你明天派几个可靠的去四处逛逛,陈家在这有头有脸的,嫡小姐的事值得念叨念叨呢,去问。”

沈寄卿看向他,有些意外:“不罚?”

萧炎笑了:“罚什么?你一个朝廷命官当然是听陛下的,轮得着我罚你么?少给我惹事,我可不想作乱犯上。再说了,又没准她出过门,也怪不得你……不过这把她挪到你那去都好几天了……”

他一抬眼:“从前没瞧出来你是瞎子,该看病看病啊,年纪轻轻的。”

 

润玉听着,一勾唇角,转头去看沈寄卿:“沈大人可确定么?小姑娘更在意这些,该不可能什么都不做,兴许她是早寻到了法子,已经治好了呢?”

沈寄卿沉默片刻,迟疑着摇了摇头:“臣不敢确定,但听皇后娘娘说那印子该是下不去……皇后娘娘学过医的。”

 

润玉思忖一番,同萧炎交换了个眼神,道:“那便查一查,殿下放个消息吧?就说我病了,骗几位先生来打听打听,到时候我再赔罪。”

 

萧炎沉默了——他其实很不想用这招,他总觉得这么着好像是咒着润玉生病似的,他宁愿是说他自己病了。可无奈他又不是人鱼,对那些名医们来说实在是没有什么吸引力。他想了想,犹豫着同润玉商量:“别说病了吧,请个平安脉得了。”

润玉却摇摇头:“从前又不是没有把过脉,难不成给我把脉还会上瘾么?还是说病了,万一人家都不肯来呢。”

 

阿苑在一旁干笑一声,心想您真是多虑了,他们怎么可能不肯来,他们巴不得住在王府不走了呢。

 

名医大多数都多多少少有点小脾气,可到目前来说,这一点放在润玉身上是不成立的。天下人都有好奇心、都爱看热闹,润玉刚来宸国时是先到了京城,看热闹的人就挤满了京城,那阵子据说便有不少名医都到了京城,想要看看人鱼与人究竟不同在哪。现在他又来了儋州,于是又有不少名医云游四方,游着游着就游到儋州来了。那些抹不开面子的往往就端着等着萧炎去请,抹得开面子的来了就直接上门道听说王妃身子不大好愿效绵薄之力,总之个个都情愿的不得了。

阿苑对此觉得挺不得劲,有一次还瞧着一个笑呵呵的郎中不顺眼,觉得我们殿下不舒服你怎么就这么高兴,差点同人家打起来,后来才知道人家脾气就是好,天生就那样。那些郎中们往往也看不出什么来,顶多就是开副补药,看的一旁的萧炎几度怀疑他们全都是徒有虚名。后来季桐来了,真相大白,润玉身体不好和医术高不高超没有什么直接关系,萧炎心中的偏见才逐渐消失。

 

萧炎苦思再三,没想出更好的由头来,只好勉强点点头,准备待会儿亲自写几张帖子去请人。他又问了几句,摆摆手让沈寄卿不用多想早点去睡,就揽着润玉回了房。阿苑方才不见了一会儿,现在又冒出来,端了个托盘放在他面前:“喏。”

 

“又热了一回,梨都煮绵了,您还吃不吃?”她的手就缩回去了点:“不吃我可吃了,陛下给的呢,吃了说不定多活几年。”

沈寄卿没忍住笑了出来,笑一会儿又微微皱一皱眉:“姑娘家家说那些死啊活的做什么?”

阿苑“呵”了一声,探身给他盛了一小碗推到面前,坐下,托腮,很不客气的盯过去:“沈大人,您怎么认得那贱人的?”

 

“……”沈寄卿沉默了一会儿,抬头,满脸认真:“我最初习武就是因为她。”

“啊?!!”阿苑吓得瞪大了眼,一把把面前的汤盅给搂了回来,哑声愣了半晌,接着就是一连串的出言不逊:“你别喝了你别喝了!走走走!什么人啊你你喜欢个什么东西啊!……不成,你跟我见王爷去!……你真是有病你!”

沈寄卿被她这陡然的爆发吓得呆住,好半天才想起来反驳,方才没醒的酒这么着醒了大半:“不是!她不是我心上人!”

阿苑停住脚步,转身,眯眼,满脸的不信。沈寄卿叹了口气,很无奈的解释:“真的!我就十多年前见过她一面!”

 

阿苑一想那就更对了啊,两小无猜么!念念不忘么!沈寄卿一看她眼神更加不对劲,赶忙接着道:“你听我说,那时候是先皇四十寿辰,她跟着她爹进京送礼去了,我跟着我爹上街,我爹跟她爹说了两句话,我就见过她这么一面,我那时才六岁!”

阿苑犹疑着扫了他两眼,想了想,偏头:“聊天问好……和习武有什么关系?”

提及旧事,沈寄卿的脸色就变得复杂了起来。

 

“你同我姐挺熟的吧?”他复杂了一会儿,问。

阿苑点点头——从前一天见好几次呢,皇后娘娘都认得她了。见她点头,沈寄卿就又问:“你见过我姐打人吗?”

阿苑一抖,摇头:“皇后娘娘甚是和善啊,平时坏脸色都没有的!”

沈寄卿笑了:“那是因为你只这几年见过她。”

 

“我们俩挺对不起我爹的,”他突然道:“没叫他省过心。”

 

和萧炎类似的,沈相也是个招妒的人。更类似的,他招妒的原因也和萧炎如出一辙——自身足够优秀,外加家庭幸福美满,至少在表面上。

自身原因不必赘述,百官之首若很废物,原因只能是皇上很废物,而先不论人品,萧禹和先皇的才能都是很出众的,故而以上条件也就自然无法成立。自身的成就靠的是本事,任凭旁人怎么眼红也没有用,可家庭幸福,娶的什么夫人生的什么孩子,很大程度上就要看命了。

萧炎历尽了波折才失而复得,可这世上还有数不清的人,失去了就是失去了,再也找不回来。这样看来,他也算幸运。沈相要更比他幸运很多——与夫人青梅竹马相敬如宾,孩子也都是人中龙凤。沈寄卿已经是文能安邦武能定国,皇后娘娘就更不必说,那可真是凤凰窝里飞出去的金凤凰,无可指摘的一国之母。就算旁的都不说,这一对儿女也够别人羡慕的了,可实际上,沈相最头疼的就是他这一对儿女。

太不好管,一个赛一个的不听话。沈相最怕他家姑娘一入侯门深似海,他家姑娘转眼就去母仪天下;最怕沈寄卿年轻气盛出点差错,沈寄卿转眼就暂时弃笔从戎,非要报效国家,全然不考虑他爹会不会白发人送黑发人。

 

“阿苑,你别看我姐现在是不爱动弹了,她都是装呢。本来蔫的那个是我,蹦跶的是她。”沈寄卿道。

 

沈寄卿随他爹,从小就好练个字看个书。他姐一半随了沈相,该做的功课全没有落下,另一半就不知道随的谁了。皇后娘娘是既爱红妆又爱武装,绣的了花也拿得动剑,文章造诣也很出众,真正的文武全才,当皇后都是可惜了这料子。沈寄卿同陈从妍的那一面,皇后娘娘也是见证,而且是至关重要的见证。

那时候沈寄卿六岁,皇后娘娘已经十三了。沈寄卿平常没见过什么小姑娘,头一次见着一个和他姐完全不同的女孩子,好奇的多盯了一会儿。他那时不太懂事,口无遮拦,大街上就冲着他爹脆生生的问陈从妍脸上是怎么回事,然后就被他姐揪回家狠揍了一顿。

 

“人家姑娘家家禁不住说,管好你的嘴!不就一小片印子,脂粉一盖就遮住了!你那书都读到哪去呢,一点事就这么大惊小怪!?”他姐当初是这样骂他的。

 

沈寄卿那时候可真是文弱,就像个鸡崽子一样被他姐蹂躏了一遭,任他怎么认错也不管事。他爹也不管——放到常人家里,俩孩子吵架,当爹娘的总得调停调停,可他爹没有,他爹舍不得骂这宝贝闺女,又不能不管这小子。于是当年的沈相低下头看着他,先是批评了他不恰当的行为,然后说出了那句在某种程度上改变了他人生的话。

 

“这么怕你阿姐,不如给你也请个师父,多少学些武艺?”

 

无心插柳,他姐就这样间接把他揍上了保家卫国的道路。后来这些年过去了,皇后娘娘早不会再揍他,可有两句话,沈寄卿是念念不忘的。

第一,别招惹姑娘。

第二,脂粉真神奇,啥都能盖住。

 

这导致了他刚在大牢里见到陈从妍时完全没有觉得有丝毫不对之处,甚至还感叹了一番脂粉真是挺神奇。然后一天过去,两天过去,三天四天都过去了,他才后知后觉纳起闷来——怎么不掉呢?

他虽然没成过亲,也洁身自好,没进过青楼没喝过花酒,可他毕竟不是一个傻子,知道这女孩子的妆容是日日都得重上的,可陈从妍没有重上,也和刚来时没什么大的分别啊。

坏了坏了,他这才想,坏了。

 

阿苑在一旁听的目瞪口呆,半晌才能再说出话来。她现在火气下去,没有了刚才骂人的那胆子,哽了半晌,才道:“沈大人……您……真是探花啊?”

您现在这个傻样,说是沈相一世英名尽弃、贪赃枉法弄权作假我都信。她这样想着,没敢说出来。

 

沈寄卿扭过脸来,满脸俱是往事不堪回首,他看着阿苑终究没忍住笑的花枝乱颤的样子,叹了口气:“这下子高兴了?”

阿苑一怔,指指自己:“我?”

“奴婢可不是幸灾乐祸啊!您别记恨我!”她摆摆手:“我我我我不告诉旁人!谁都不告诉!”

“什么呀,”沈寄卿失笑,从怀里摸出个纸袋推过去,是她拿上马车的那包,都没怎么动:“你方才怎么了?你从前不是挺喜欢吃这个的么?”

 

阿苑接过去,又放在一边——都捂化了。她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扁着嘴,委委屈屈道:“我胖了呀,您看不看得出来?”

“王爷说我的脸又圆了一圈儿。又!”她道。

她说是问他,却压根没给沈寄卿开口的机会,又连珠炮似的道:“真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我家殿下怎么补都只见清减,全都补到我身上来了!您都不知道,”她扬起手,比划:“我昨日去改衣裳,我家殿下的腰,就这么——就这么一把!啊啊啊!”

她捂住脸。

 

“怎么办啊,”她埋着头,声音闷闷的传出来:“要不我别吃饭了,我家殿下最近就不爱吃饭。”

没等沈寄卿犹犹豫豫的回话,她又抬起头来了,依旧是愁眉苦脸,却换了个话题:“怎么办啊,我家殿下不爱吃饭。”

 

这回没有下文了,沈寄卿静默了半晌,才道:“饭还是要吃……不然对……对身体不好。”

“对嘛!王爷还是太好哄,三言两语就没辙了,要我,要我我就……唉呀……”

“要我我也没办法。那么个大美人,皱一皱眉都心疼死了,你能把他怎么办。”她泄了气。

 

沈寄卿看她一眼——他二人的思维貌似明显就没在一条道上了,他默默听着,犹犹豫豫的,答不对问。

 

“没胖。”他这样道。

阿苑怔住,转过头来看他。

 

“挺……挺好看的。”

 

5

 

再过两日,又值圆月。

 

萧炎放心不下,想着季桐平日里一副老子不容你多嘴有什么事全都给我憋着的倔驴样子,生怕他的咒术其实是外强中干,就提心吊胆的守着润玉。守过半宿,什么事都没发生。他心中紧绷的弦刚松了一点,就听见夜色之中一阵窸窣,润玉摸着黑坐起来。

“玉儿?”他心中一震,生怕下一刻他又是火烫的低泣着倒进自己怀里,呜咽着道难受。没等他追问,润玉拍拍他的手,语气是大致如常的:“无事。”

 

萧炎这才松一口气,问:“怎么了?”

润玉沉默了一会儿,抬手勾上他脖子,语气有些窘迫:“你……你不要吵醒旁人,带我去……去汤池那里。”

“我觉得……我可能要……化尾。”

最后两字,微若蚊吟。

 

萧炎:?!!!!!

他就说他总觉得好像忘了什么似的!

 

他愣了一瞬,忙应声,一把抱了润玉出门,临走不忘把人裹得严严实实。润玉红着脸埋进他怀里,一路蜷着身子不吭声。所幸汤池离他二人卧房不远,萧炎没一会儿走到了,小心翼翼的把润玉剥的只剩寝衣放进水里,探手,嘘寒问暖:“烫不烫?”

他本来想着润玉怕热,以为这处温泉用不上来着,就也没费心打理。可润玉此番醒来之后体质似乎变了些许,没从前那么怕热了,他这又才临时叫人把此处收拾出来,刚刚弄好,也不知妥帖不妥帖。

润玉摇摇头,沉默着舒展开一室璀光,微扬了下巴抿着唇望过来。时隔一年,萧炎又一次被眼前景象惊艳的说不出话,许久回过神来,红着脸走远两步,移开眼不敢再看。

 

他才二十一啊,正是就差把血气方刚几个字写脸上的年纪,美色当前,他真怕他忍不住。可是忍不住也得忍,他近日注定是无福消受美人恩。润玉大病初愈,实在是经不住他折腾。

他想起季桐前些日子恐吓他的那句“你要么就清心寡欲,要么就干脆丧妻”,再一次果断地选择了清心寡欲。他飘忽着眼神,忆起少时萧禹为了磨他性子让他抄清静经的事,赶忙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绞尽脑汁从脑海里抠出几句来默念着,满脑子都是大道无情运行日月,恨不得此刻就超脱尘世得道飞升。

 

他正乱七八糟的神游天外,就听得润玉忽然道:“我这样可要比你高了。”

萧炎一愣,笑了:“怎么还孩子气起来了,惦记着这个?”他这样同润玉说笑几句,搬了个藤椅坐下,支着下巴满脸笑意的看他,没撑一会儿就又被迫放逐了自己的神思,心中直骂自己就是个色中饿鬼、简直无可救药。

 

一阵水声。

 

萧炎一怔,抬头去看,润玉红着眼,泪光在眼里打转。

 

“怎么了?”萧炎急了:“又想家么?”

润玉不答他,伸手向他展了莹白五指,召唤似的:“殿下离我近些……”

 

这场景在此刻并不陌生,润玉似乎每逢望日便格外情绪化一些,整个人都被本性磨的又甜又软,让人爱的不行又疼的不行。从前那几次也是,每每他二人胡闹过了,润玉倒在他臂弯里,颤抖着眼睫、将睡未睡的,怔愣一会儿就要红了眼眶,看的他心都恨不得掏出来送到他面前。他从前问过润玉为何,他答是因为心慌又想家,如今却不知是为何。萧炎被他这泫然欲泣的神情戳的心口一颤,赶忙跑过去扣住他手指,一叠声问他怎么了。润玉看他一眼,声音里泛着湿意:“你报复我。”

 

“我没有啊!”萧炎觉得自己真是冤枉极了,又一想他的玉儿面皮这样薄,如今却因为他的疏忽这样窘迫,心疼的也跳下水去把人搂进怀里柔声的哄:“玉儿我错了,我错了,我真的是忙活的忘了化尾这回事,不是故意要欺负你……怎么会是要报复你?”

若说得报复二字,怎么也得是他对润玉携怨、心怀不满才成,可他疼他爱他都还嫌不够呢,又从哪里来的怨呢?

 

不论如何,认错是首要的。他毫不犹豫的把错揽了过来,继续温声的哄,润玉蹙着眉盯他半晌,委委屈屈的,显然是有些迷糊的样子:“你看不出我是在讨你开心么?”

“你怎么看也不看我……”

 

“我最初躲着你——不过也就两三个月,你现在也躲着我……你就是报复我……”

 

萧炎听得都一激灵——润玉哪里知道他这些天忍得有多辛苦,还不由分说给他扣了这么个帽子。他刚要否认,却转念一想,过去的几个望日大多都叫他们荒唐过去了,润玉平日里自己生受着苦楚,却总是轻易放过他,实在是鲜有这样委屈哭闹不依不饶的时候,不如趁此好好哄哄他。他的心思一活动,神色也变了,仗着润玉此刻看不出来,明摆着一副拐卖孩子似的嘴脸凑过去:“对,玉儿,没办法,我这人太小心眼,谁叫你那时候躲着我?”

 

润玉一怔,显然为他的不讲理所震惊了,呆呆的看他一会儿,泪珠就又滚落下来。他噙着泪水,委委屈屈的辩解道:“我那时……那时不认识你……”

他又恍惚一阵,很费力的想过前因后果,反应过来,大睁了一双美目看着他:“是你无礼在先……”

“你不喜欢我……还……还不准我躲你……”

 

萧炎笑了,凑过去亲他:“我怎么是不喜欢你?我那是舍不得碰你……玉儿,这个不算的,再想一个。”

“不然玉儿就还是欠着我。”他干脆就不要脸了,大大方方瞎扯起来。

 

润玉的胜负心就被他稀里糊涂的勾起来,他皱着眉,没想一会儿,抬眼:“你纳妾。”

“你明知道我不喜欢。”

“你是不是与她也有意?”他又问:“白日的事,殿下是不是怪我狠心?”

“你还是报复我。”他这样说着,眼里的水光黯淡下来,偏了身子不肯看萧炎。

 

“没有!”萧炎这下子可不敢再逗他了,他反应了一瞬,摇头否认:“没有!玉儿,你千万再狠心些!真的!”

 

这又是白日里的事了。润玉这副模样从早晨已经初见端倪,晨间沈寄卿来找他商量开不开棺的事,就要不要再谨慎些的问题与他稍有分歧。沈寄卿生怕他贸然行事再出点什么事,萧炎却觉得一直拖要拖到什么时候。润玉本来帮阿苑的忙,隔着几道屏风在教她弟弟写字,听得外头动静越来越大,一抬手从案上捡了枚象牙骰走出去,蹙着眉看他们两眼:“沈大人挑一个。”

若在往日,恐怕他二人就算是在外间打起来了润玉也不会搭理,可今日……沈寄卿和萧炎交换了个惊异的眼神:“……小。”

润玉就抿着唇轻轻“嗯”了一声,把手里的小东西咔哒一丢,抬眼。

“开吧。”

沈寄卿就没辙了——他敢跟萧炎杠,可不敢跟萧炎的心肝杠。于是他心一横,坚决自己打头,亲自念了经,又拜了几拜,才小心翼翼开了那棺。过一会儿没有异样,他又去叫萧炎和润玉。

是瓶子。

有大有小,满满铺了摞了一棺。那瓶子还是半透的,隐隐约约能看到里头流动悬浮着的似是混了金粉一般的液体。他三人相对茫然了一会儿,润玉摇摇头,收起来一个小瓶:“我没有见过,留给季先生看一看罢。”

他又看一眼萧炎,轻描淡写道:“劳沈大人拨个人给我领路……殿下和沈大人继续,臣去见一眼陈三小姐。”

萧炎哪里肯,立即追上去要陪着他,润玉也许了。萧炎本来还想着要护着他千万不能叫他再被那毒妇伤到分毫,没想到压根就没他什么事。润玉到了大牢里,开口便是叫她好好想想第一句该说什么,是要痛快痛快骂他一场还是要为了这条命对着他摇尾乞怜。萧炎当时一怔,面色不太好看——润玉难不成还要留她一命?可他忍住了,最终只是温声道一切听他的决断。

陈从妍就懵了——她从前一直以为萧炎是喜欢润玉那样温柔美貌、百依百顺的,现在看怎么不仅润玉不似那日温柔可欺,而且是萧炎反过来对润玉百依百顺?

润玉就那么居高临下,冷眼边瞧边等,等到的是一声可怜巴巴的“公子”和之后一长串的认错求饶。润玉合目冥思许久,最终叹了口气,道会留她一条命在。

然后,他拿出那个瓶子给她看了一眼,想要问她有没有见过。这一眼可不得了了,陈从妍瞬间便惊叫了起来,整个人不停的后退躲闪,拉都拉不住。她也听不进去旁人的话,真好像是发了疯似的。萧炎怕她闹起来伤着润玉,皱着眉叫人把她收了监送医,领着润玉走了,顺道把那来路不明的瓶子也要过来堆回去。他本来还一直介怀于润玉还不杀她,怎么会反而觉得润玉心狠?

 

润玉听不进去他的辩解,气的又落下泪来:“臣没有要把她怎么样,更不是故意要惊吓她……我是气她……厌我就厌我,一点骨气也没有,像什么样子……”

她那样子,他都不知自己究竟值不值得。

值不值得这半生颠沛,孤身安社稷,天涯望断,流落他乡。

 

萧炎心疼坏了——他当初纳陈从妍时自己还委屈呢,觉得玉儿不在乎他,却没成想其实是他伤了润玉的心。现在想想,他又有什么可委屈的!

“玉儿,”他认了错,凑过去:“你怎么还要留她呢?”

“玉儿是不愿意杀生么?”

 

他的手确实不该脏了,萧炎想。若那样,以后他便不再告诉润玉这样的事,直接自己办了便好。

润玉却摇了摇头,他道:“我现在……有一些怕死。”

萧炎一愣。

 

“殿下留着她,旁人便以为我不受宠。”他这样道:“她若出了什么事,天下人都要盯着我,以为我真的魅惑人心,哄得你杀人……可怎么办呢……”

“我与你已经没能善始……”他垂下眼睫。

“不要再不得善终才好。”

 

萧炎听得心中大恸,他思索一番,几乎是把话从喉间一点点挤出来:“好……玉儿,留她……我留她!只是,她究竟怎样活着……玉儿让我安排可好?可千万不许心软了!”

润玉偏头:“随你的便。”

 

萧炎应一声,在他额上轻吻一下,强自舒出一口气来:“还有呢,玉儿?我还有哪里惹你不快了么?”

 

“这还不够平么?你也纳了她好几月了!”润玉又圆睁了眼看他,心想萧炎这人怎么竟能这样,怎么捉住他从前的事没完没了呢。萧炎看着他,忍着笑和泪,摇头,一本正经道:“不够的,时间不一样长,还差好多呢。”他一边说着,一边摆弄着润玉手指瞎数,数的润玉脑子转不过来,就那么愣愣的被他骗。

“那……”润玉语塞,很努力的想了想,又呆看他一会儿,慢慢的抬起小臂,手指一点点挑开湿粘的衣料,最终露出那一小片伤疤。他的唇瓣开合几下,先没有出声,酝酿着什么似的。

 

萧炎的心一沉,随即却又松了一口气,眼眶不可抑制的泛起酸意——终于。

他们之间最痛的哪里是这些琐碎呢。他们之间最痛的,始终是琼州那场祸事。

润玉始终不同他提,萧炎知道,他是做不出揭人伤疤的事。

可伤得最深的人哪里是他呢,萧炎想,伤得最深的分明是润玉自己。

 

他等待着,等待着接下来也许要到来的的锥心之痛。可他等了许久,润玉只是往他身边又靠近了些,抬手轻轻拥着他。

“你……你别计较了……”他抬起头看着萧炎,服软认错似的:“我救过你呢,你就念我点好。”

“饶了我吧。”

 

“你看,”他给萧炎看那处疤痕:“成亲时我是骗你的,我怕你看着扫兴发脾气……其实我试过了好多法子……下不去的。”

“就只能淡一点。”

“可你别伤心了,早就已经不疼了。”

 

不疼了,他这样说。已经不疼了。

 

润玉看着他,抬手轻轻去理顺他鬓边濡湿的发:“都过去了。”

 

饶是他此刻脑中再怎么迷糊滞涩也要反应过来了,萧炎这哪里是逗弄他,他是自己难受呢。

 

“你怎么这样小心翼翼的?”润玉道:“我被人说闲话都不知说了多少句了,也没出什么事。你有什么话直接问我,还会把我问出毛病来不成么?”

“你怕什么呢?”润玉道。

 

萧炎看着他,他似乎总要比他想象中的坚强一些。他看着他的眼睛,许久,叹一口气:“玉儿可不要笑话我。”

“只准你算我的旧账?”润玉却摇摇头,不依:“你快说,若是很荒唐,我笑话你一辈子。”

萧炎被这个可爱的承诺逗笑,他伸手搂住润玉的腰,吐息炽热的贴近他耳畔,无尽缱绻与痛心:“我怕你碎了。”

 

“我怕你就在我的怀里,我却把你弄碎了。”

 

“我好笨,”他道:“玉儿,我好几次都没有护住你,我是不是根本配不上你?”

“我都找不出我有什么长处。”

 

“你怎么就没有长处了?”润玉登时便不乐意了,护短似的数给他听,从待人真诚一路磕磕绊绊数到有勇有谋,数着数着就变了味。

“嗯……你还会骗人……你还说话不作数……你还很花心……”他一边数着,看着萧炎哭笑不得的样子,扁扁嘴:“你也就只配得上我这副模样的……好一些的就不要妄想了。”

 

萧炎听得哭笑不得,低头,清浅一吻,止住他话头:“你就是最好的了,说了多少次,怎么就是不信呢。”

润玉眄他一眼,咬唇,指尖轻轻点在他下巴上:“你呀,只是缺一点苦头,吃了那点苦头,你就什么都好了。”

“是我触霉头呀,偏偏在你缺那点苦头的时候遇见你,”他这样道,神情颇有些孩子气,甚至带了笑意:“早知道就叫我最讨厌的人去救你,那样便不干我的事了。”

 

他就这样把那样多的苦痛称为“一点苦头”,轻轻巧巧的掀了过去。萧炎看着他,刚要再说些什么,润玉抬手覆在他唇上。

 

“我刚刚教了那孩子这句呢……日中则昃,月盈则食……我同你说此话并无自夸之意,只是天意如此,世间难得完满之物,你不必过于自责。”他道。

他眨眨眼,好像生怕教的不透彻,又道:“我阿娘从前有一对镯子,好像是……送给她的,一直放的好好的,有一天突然就裂开了一个……你看,老天也容不下圆满的东西。”

“碎了就……不招人惦记了……”

“反倒好一些,是不是?”

 

萧炎看着他,神情很哀伤,他点点头,又摇摇头,他道:“可是会痛的。”

 

“玉儿后悔遇见我吗?这两次,玉儿后不后悔呢?”

他想问这个问题已经很久,即使已往不谏,他也想要知道。

 

润玉摇摇头。

“我很欢喜”他这样道。

“你不要妄自菲薄,我一直看着你呢。你做了什么,我都看着。一时疏忽没有看到,我也会去问沈大人的。”他轻轻笑一笑:“江淮盐政使那件案子沈大人同我讲了,是你主事的?前些日子不眠不休的,急的都上火了,就是在查他?”

萧炎一愣,点点头:“对,我哥扣了陈从益一阵子,正好够我动作,趁着他不在,能伤得他重些。所以才忙了些……并不累。”

“和陈家勾结的人一定有不少,为什么先挑他呢?”润玉又问。

萧炎怔了怔,道:“轻重缓急。于民生而言,盐政甚重,他……”

“好了,”他还没说完,润玉打断他,笑的泛出泪来:“好了,不必说了。”

“我真开心。”他道。

“你这不是也做了挺多正事么?还做的很好。”

 

一直以来,他为权利斗争所害,数次险些丧命,他厌极了这些恩恩怨怨,生怕萧炎囿于私仇,把志向止步在雪恨一处,此生再不向前了。

那样反倒是他害了他了,他本该有更好的前程。

萧炎有个好哥哥,能让他不必顾及着伴君如伴虎,畏畏缩缩装疯卖傻的闲散一辈子,他应该有一番自己的成就。

他如今很开心,他的丈夫是个有襟怀有眼界、有勇有谋的君子,他眼里有苍生。

他在苍生之中呢,这就足够了。

他是那样好的一个人。

他所渴望的所有心安,萧炎这就已经给了他了。

 

“你是自己不知道,你变了许多,变得更好了……你原先也很好。”润玉道。

他很欢喜、很宽慰。他何其有幸,能够看着他,这一路,吞冰啮雪,火内栽莲。

不仅如此,还得以与他苦所共苦,甘所共甘。

即便这一切也同时是踏着他的苦难,即便他碎了,即便他是痛的。

 

他也情愿。

 

6

 

季桐觉得自己快要尴尬死了。

 

他接到簌离已经半天外加一晚上了,两人统共说了还不到五句话,实在是无话可说,谈什么都谈不下去,甚至什么都根本没法谈。

若按照平常,话不投机,天王老子他也早就不理了,开开心心做自己的事去,可这次真不行,他可得供着簌离。

差一点的丈母娘也是丈母娘,只要是丈母娘,就一定不要惹,他坚信这点。

不仅如此,因为最近良心发现,他总是在与润玉有关的问题上格外心虚,就全然没有了平日里气焰嚣张的样子,这一转变从他面对润玉时安静如鸡的样子就可以看出,并在簌离面前得到了延续。他这半天对着前任差一点儿丈母娘,非常的客气且僵硬。

非常非常之僵硬。

 

苍天饶过谁,他横行数百年,终于一朝尝到了作死的代价,真是要命。

 

回程的路上,他突然想起他师父没撂挑子跑路时曾神神叨叨的给他算过的一卦,让他一定少认识人,能孤寡一生最好。他当时气的不行,差点和老头掐起来,现在却觉得真是师恩如海,他要是老老实实在海里窝一辈子,哪还有这么多破事。

 

三岁小儿都知道,说话不做数,是要遭报应的。

他的报应就在眼前呢。

 

也是他太善变的过,他在簌离面前一会儿红脸一会儿白脸、一会儿要救人一会儿要害人一会儿又要救人的,人家能和他说得上话才有鬼。甚至这次,他来宸国之前还跟她说的是宸国皇帝跟我商量好了偷偷把人还回来,现在既然他那边没音了,我就亲自去要。结果短短两旬过去,他又倒戈了,从带他回家变成了叫你过去见见他,中间差了何止十万八千里。

即使是他自己也得承认,他这事儿办的忒没品,实在是不招人待见。

他本身在去接人的路上就一直很心虚,见了面还被自己人给补了一刀——这世上没几个人知道他和萧禹那点破事儿,琼州绝大多数的人都还以为萧炎和他得是夺妻之仇不共戴天呢。他府里有个叫秋水的小姑娘随他,见了美人走不动道儿,听说他要把公子接回去,就以为他这次来宸国是来绿萧炎的,欢欣鼓舞的不得了。此次她跟着簌离来了,见了面就摩拳擦掌的问他成没成功,一句话把身边簌离带动的怨愤又悲伤,目光有如实质的投射过来,差一点就要横他脖子上。

 

尴尬。他能说啥,是说“真对不住啊夫人我把玉公子害的差点死了都没告诉你”,还是说“真对不住啊夫人我不打算把玉公子给你要回来了我看他们小两口过得也还挺好你不知道呀那个王八蛋他其实不是个王八蛋”?

这话听着真太扯淡,还不如直接在人家面前以死谢罪来得有诚意呢。

 

季桐实在是没辙,他本来还想着给萧炎说点好话解释解释,自己却都怂的没敢张嘴。他就这么被丈母娘的阴云一路笼罩着回到了儋州,进了王府,没见内院里头出来人迎。

院里一片寂静,一帮丫鬟正围着阿苑那弟弟看他写字。季桐走过去,拍拍那孩子的头:“颂儿……是叫颂儿吧?你阿姐呢?”

颂儿看他一眼,小手放在唇边“嘘”了一声,没有说话。他刚一头雾水的想要再问,阿苑挽着袖子从小厨房里冒了出来,手里举着根削到一半的莴笋。她看到他,凑过来看了一会儿,捏着气声道:“季先生,你嘴角怎么长泡了,上火了呀?”

她又举举那根莴笋:“那给你凉拌吧,吃不吃?”

“吃,”他点点头,不明就里的跟着用起了气声:“玉公子呢?萧炎呢?”

 

“没起呢。”阿苑道。她又看看他身后的两人,眼睛一亮,满眼殷勤的凑过去:“是夫人吧?”

季桐点点头,皱眉:“怎么现在还不起……!难不成萧炎他??!!”

他想着萧炎不会那么畜生吧,这才忍了多少天,他多少年不碰美色也没见他就活不下去了。阿苑却拉拉他胳膊,摇头,凑到他耳边:“没事儿,我昨晚上听来着,没动静。”

 

季桐眼皮一抽,心想这姑娘也不知道是随谁,越来越不矜持了,不晓得将来还嫁不嫁得出去。阿苑看他那神情,似是猜到了他在想什么,白他一眼道用不着他操心,放下那莴笋上前招呼人先进厅堂去坐,一转身跑进内院去叫人。萧炎早醒了,正拄着身子眼含笑意看着润玉的睡颜入神,听见动静,一抬眼:“怎么了?”

 

阿苑指指屋外,张牙舞爪:“丈母娘!!!”

 

萧炎一怔,面色凝重的起了身。阿苑刚打算近前去叫醒润玉,萧炎一伸手拦住她:“先让玉儿睡着。”

阿苑瞪他:“那可是殿下亲娘!殿下想了那么久了,夫人这第一面自然是看殿下了!难不成还看您?您还拦着不许见呀?也忒……”

她犹豫着把那句“也忒缺德了”咽下去,气鼓鼓看着萧炎。萧炎失笑,摇头:“玉儿若这时候醒着,该给我说情了。”

 

“我娘愿意怎么出气都是应该的……玉儿和她团聚,还是高高兴兴的便好,不要反倒因为我败了兴。”他这样道。

他说完,轻轻分开他二人交握的手,依依不舍的又看两眼,这才同着阿苑往外走。阿苑看着他那样子,心中莫名的生出一种类似于棒打鸳鸯劳燕分飞的不忍来,她想了想,别别扭扭开口:“……奴婢给您说情。”

“你?”萧炎笑了:“你又不是我娘的故人,她又怎么会听你的?……行啦,别瞎操心了,受点罚就受点罚。”

阿苑很不服气的回看过去:“您可别小瞧我,都是女人,您怎么就知道夫人她不听我的话?”

她扁扁嘴:“您受罚了心疼的不还是我家殿下?奴婢不知道你们是有什么仇,反正陛下不是说您冤枉么,可不兴冤枉好人!夫人该出气出气……过火了可不行!”

 

“成成成,”萧炎就哄她,很感激似的拱拱手:“那多谢你了。”

阿苑轻哼一声,快跑两步,一眼瞧见了屏风处那道不断逡巡着的影子,凑过去伸手敲了敲:“季大人!”

季桐身形一滞,一闪身走出来。他看见萧炎,愣了一愣,半晌才道:“……马我给你拴回去了。”

萧炎简直哭笑不得。他应了一声:“季先生舟车劳顿,好好休息,玉儿一直记挂着您呢。”就要走进门去。季桐抢先一步拉住他胳膊:“她的话……你挑着捡着听,听一半就成。”

“……你还是忍忍吧,顺着她点。”他道:“咱俩都挺欺负人的……玉公子铁定也不会跟她走了,你忍忍。”

 

萧炎眨眨眼——这话听着好像他脾气很差很差似的。他也没有反驳,点了点头进屋去。季桐跟着探身,一摆手把秋水叫出来,另一手按住身旁想要跟进去的阿苑。萧炎一步步走到簌离近前,先静默的跪下了,端端正正。

 

“娘。”

 

簌离看了萧炎一眼,站起身来摇摇头,她的眼里已有泪水,身形都已经是颤抖的,语气却勉强稳住了:“当不起。”

“宁王殿下,”她忽然问:“玉儿沦落到你手上,算不得正经嫁娶吧?”

怎么能算呢。那场婚事萧炎又哪里亲自上心过呢,甚至他们行三拜之礼时,高堂都是不全的。

“殿下既已做出那强取豪夺的事来了,也不必在意这点礼数。”

 

萧炎低下头,兀自愧悔着,却轻声道:“玉儿是当真的。”

“我们的婚事,玉儿却是当真的……我也是当真的!”他这样道,反驳似的。

 

簌离点点头,轻叹一声“傻孩子”,眼里满是哀伤的扫过来:“您这是都不准玉儿见我吗?”

萧炎连忙否认,道润玉昨夜化尾体力消耗太大,现在还睡着。簌离这才点点头:“玉儿还好吗?”

“玉儿性子清寂,不会讨好旁人……殿下,您厌烦了吗?”

她走过来,凄凄切切:“您若是心中已有哪怕一点厌烦了,就放了他,好吗?妾身恳求您。”

她同萧炎实在是没有什么旁的好说。她也不是须眉君子,顾不上什么忠国忠君,她只是想让她的孩子不要再身陷囹圄,旁的再顾不上了。

她也想指着萧炎,气势汹汹的兴师问罪,可她哪里有底气呢。

 

萧炎看着,一阵心酸。他摇了摇头,千言万语都哽在喉间,他最终只是道:“娘,我是心悦玉儿的。”

 

簌离笑了笑:“国师大人便是被您这一句心悦打动了吗?打动得……背信弃义?”

她说着,偏头看了看门外:“也就是季大人此刻不在这里,妾身才敢这么说呀。”

“妾身怕了他一辈子,敬了他一辈子,他总是不给人好脸色。”

“可是这是怎么了呢,他竟对玉儿言听计从的……”她道:“季大人最近这一副反常必有妖的样子……他那一副愧悔难当的样子!他是把我的玉儿怎么了呢?!”

“……你们不告诉我。”

她顿了顿,又直直的看向萧炎:“妾身没用,被人蒙骗了一遭,害了玉儿一辈子……妾身现在都还是寄人篱下、看人脸色……妾身一想到玉儿在您身边,这一生也要如此,就觉得……就简直觉得……我死也闭不上眼睛的。”

 

她又笑了,轻轻浅浅的一声,满藏深意。

 

“您觉得,方才这段话,妾身若是也原样的说给玉儿听……”

“玉儿会如何呢?”

他会如何抉择呢?

他是会选他的娘亲,还是会选那个曾经的负心人?

 

萧炎一怔,顿时骇然,一个字也说不出了。

 

季桐在门外偷听着,也登时便倒抽了一口凉气。

他返程时还一直恐怕簌离会又哭又闹、百般刁难,还觉得头疼来着……现在一看,怎么却似是鱼死网破、破釜沉舟之势呢!

她还不如哭闹刁难!

他确实是有意成全萧炎和润玉,可……她说的却也丝毫不差……他听润玉的。

若她真那么同润玉讲了,恐怕……恐怕润玉是一定要随她回琼州的,到时候他也一定会出手安排。

他真是……低估了她。

 

萧炎惊骇着,却见簌离又摇了摇头:“妾身不会说这话的。”

“季先生同我说,不准我做玉儿的主,让玉儿自己决断。”

 

她又看了过来,这一次,眼睛里的,终于是纯粹的怨恨。

“妾身当然舍不得,”她道:“从来是你们强做他的主,只准你们……折辱他、戕害他。”

“季大人自己没爹没娘、无儿无女的,害起别人的孩子来,还真是不手软啊。”

 

门外,阿苑本来就润玉究竟该同谁在一起的问题同秋水掐的正欢,两个小丫头分别站定自家主子的阵营不动摇,唇枪舌剑不亦乐乎,忽的听见了这么一句清晰且指名道姓的谩骂,一怔,纷纷收了手,战战兢兢去看季桐。

季桐抱着臂,面色如常,没听见似的。

秋水的脸上红白一阵,先不干了,就要蹿出去给她家大人讨公道,季桐一把拽住她,反而动了火:“站着!”

秋水站定,委屈着替他抱不平:“哪有这么骂人的?”

季桐一眼斜过去:“她说的哪里不对?你知道我干什么了?”

“我看我是太久不回去了你欠管教!我就是没爹没娘、无儿无女的,害别人孩子也没手软,我不占理,站着!”

他这样说完,紧接着就又没事人似的笑一笑:“还是像的,是吧?我从前还想,玉公子伶牙俐齿的,也不知是随了谁,合着真是儿子随娘,嗯?”

 

门扉轻启。

 

季桐一扭头,怔住了。

 

润玉半靠着门,睡眼惺忪的看他一眼,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只是问:“季先生……阿炎呢?”

他抿着唇,眼角艳红浓胜平日:“您见阿炎了么?”

他有些委屈。

十五刚过,他这哪是离得开萧炎的时候呢。可他一睁眼,身旁却不见有人。

真过分。

 

他没得到回答,抬眼环视一圈,却看见秋水的脸。他恍惚半晌,霎时便无意识的落下泪来。

“楚姑娘?是……是不是……?”他呢喃着转过身,看向厅堂处掩着的门,一步一顿的走过去,又在门前定住了。他看着季桐,满眼俱是期盼与惊怯。

“季先生,”他唤他,小心翼翼的,声音都哽咽着:“我能……我能进去么?”

他的手悬在胸前,细细密密的颤抖着,却怎么也不敢去叩开面前的那扇门。季桐看的心酸,走到他面前揽住他,温声道:“去吧。”

“不要怕,”他道:“方才是想让你多休息,没有旁的事。去吧,你阿娘也想你。”

 

润玉这才像是得了允准一般,指尖轻轻触上面前繁密的木纹,摩挲一番,施力一推。

是天光乍现。

 

“阿娘……”他落着泪,身形都随着心神摇颤着。可他不管不顾,他只是一步一步的走过去,最终猛地跪伏在簌离的面前:“孩儿不孝!”

 

他本就单薄,这一跪下去,一身伶仃销楚的骨摔在地上,垫着一层薄薄的血肉,闷闷一声响。萧炎听得心痛如绞,连声哄着玉儿乖地上凉,要他快起来,又问他磕没磕痛,润玉却不依也不答,仍是跪着,只从袖里探出一只瓷白的手来,依依不舍的勾住他的。

交缠,扣紧。

 

簌离也心疼的扑过来搂抱他,满面泪水的给他拭泪,不住道玉儿受苦了。她轻抚着润玉的面颊,摇头:“玉儿不要瞎说,玉儿哪里不孝呢?”

她的孩子有多少次舍命去救她,有多少次为了她去放下尊严苦苦哀求别人开恩,她怎么会觉得他不孝?

 

润玉摇摇头,神情凄惶:“孩儿认贼做母,害得阿娘伤心了……”

“孩儿真怕您生孩儿的气,不肯再见孩儿。”他道。

 

他离开琼州那日有寥寥的几人去给他送行,他后来想了很久,个个都分辨过了,也不记得那些人里有他的母亲。

他黯然着,他于是想,阿娘一定生他的气了。

气到不愿见他最后一面。

 

簌离摇摇头,颤抖着手去抚他柔长的发,眼泪更加汹涌:“傻孩子,是阿娘没用,是阿娘的错。”

她转而看到二人紧紧相握的手,竟失态的哭出声来:“傻孩子……”

“你又叫他骗了……是不是?”

 

“阿娘,”润玉摇着头,为他辩解:“从前的事不是阿炎的错……他也是为人所害……”话没说完就被打断。簌离摇摇头:“可他叫你伤心,也是假的吗?”

“娘不管从前的事,”她道:“娘不管谁死了活了……他叫你那样伤心,难不成是假的吗?”

 

她这一世都过得不好,因为年少时的那一次行差踏错。她唯一能感到开怀宽慰的,就是她生养了这么一个好孩子。

他是世间美好。

仅仅在一年之前,润玉还是那个笑颜里和着煦风,眼睛里藏着星辰的她的孩子,仅仅是她的孩子。

然后他遇见了萧炎,他眼里的光芒甚至比从前更盛,她便也跟着开心,在那种时候,没有人会去想兴许会来的无妄之灾。

然后呢,星辰陨落了。

 

她的孩子甚至比她自己当年还要痛、还要伤,她眼见着他身心俱疲的护着自己,心痛之余,也发现他眼里的光终于消弥殆尽了。

只余下一盏死火寒灰,再感受不到半点温热。

 

那是何等痛楚。

 

她现在看着萧炎在她的眼前,只觉得这是一场冤孽。

 

她抚着润玉的脸庞,泣不成声:“他再叫你伤心一次,可怎么办呢?到时候阿娘不在你身边……”

“玉儿,”她唤他:“你跟阿娘回家好不好?季大人同宸国皇帝私交甚笃,娘知道,玉儿,只要你愿意……只要你愿意……”

 

润玉却摇了头,他强忍住泪水。

“孩儿听说,您又领养了两个孩子……孩儿不孝,此后不能长久侍候您左右,您好生……好生教养他们,让他们乖乖的,千万别……别学孩儿。”

他顿了顿,似是终于狠下心去一般,可他却又什么也没有说出口。他静默片刻,先去看萧炎。

 

“阿炎……殿下。”他道:“我要求您一件事。”

“若有一日,你我情意断绝、恩义不复,今日之事……求您不要拿来羞辱我。”

他做不到尽信人心坚定,却还要飞蛾扑火,他于是只是想为自己求得一点尊严。

只是想要有朝一日,自己不会变成旁人口中的乐闻笑谈,只是希望此刻的真情永远也不必被消弥成为一句满是狎昵不堪的当年如何。

纵使他现在如何哪般,当年还不是为了我倾尽所有、什么也不顾了么?

他最怕他一颗真心剖出去,最后却落得如此。

 

萧炎心中大震,他握着手中那冰凉细腻的几寸肌肤,不可自抑的落下泪来。

他哽咽着,掷地有声:“好。”

“玉儿,”他道:“我答应你……纵使恩义不复。”

纵使恩义不复。

 

只要他还活着,他绝不会让那一天到来。

 

润玉点了点头,轻声道一句多谢殿下,又去看他的母亲。他开口,心如刀割。

“阿娘,您觉得,如果此番阿炎还是骗我……如若他此番像您说的……仍是虚情假意……”

“您以为即便孩儿想回去,他会放过我吗?”

“宸国皇帝是与季先生有私交不错,可阿炎,阿炎是他的血亲!”

“该如何偏倚,不是显而易见的吗?”他道。

“如果他不是为情才要我在他身边,孩儿此生更无脱身的可能。”

 

“您忘了那些吧,阿娘……没有人亏欠孩儿……孩儿……不希求旁人偿我。”他这样说着,竟含着泪笑了。

若说对他不起的人,普天之下,又何止这么一个两个。

他又哪里是不怪呢,他又如何是不怨呢,他又怎么是不恨呢。

可这世上并不是所有的人犯了错都想着要去补偿,很多时候,你刻骨的伤在别人眼里,其实不过是无病呻吟、小题大做。

如若念着记着那一点补偿不放,才真正是自绝生路。

 

他看着簌离,平日里那样羞怯的一个人,如今竟在自己的母亲面前自表心意。他道:“阿娘,纵使他再骗孩儿一次……纵使再有那么一次。”

“孩儿也不后悔。”

 

听到此处,萧炎终于再忍不住,他再顾不得什么礼数,一把将润玉瘦削颤抖着的身子裹进怀里,颤声道:“不会的,不会的……玉儿,再不会了。”

他又去看簌离,信誓旦旦:“娘,我千错万错,万死难赎。我知道您不信我,可,真的,再不会了。”

 

润玉呜咽片刻,从他怀中抬头,慢慢的拜了下去:“求娘亲……宽恕孩儿。”

萧炎也跟着拜下去。

这是早该补上的高堂之礼。

 

簌离静默着,他看着面前这一对年轻人,颤抖着手臂,半晌才能说出话来:“真要如此吗?”

润玉回道:“九死不悔。”

他的话已说的那么绝。

 

簌离的泪又落下来:“玉儿,只是为了他?天伦之乐,你都不要了吗?”

 

“阿娘,”润玉抬起头,看着他:“您还记不记得,孩儿小时候,您每年都要带着孩儿去见外祖?”

其实是去祭拜。人鱼的墓葬在海里,生前身后都是群居,棺椁碑刻在那处停的鳞次栉比。他每每进去那地方都要迷路,只好紧紧拽着簌离的衣袖。

那时候簌离其实很不疼他,她那时仿佛一看见他便能想起那段不愿回首的过往。那时她对润玉说他爹死了,他便总要问簌离哪一个棺椁是他爹的,簌离便胡乱一指,每一次的都不同。

他便知道了,这是阿娘的伤心事,从此便不再问。

 

可他现在却要主动提起。

他万分不忍,痛的心口都麻木起来。

 

簌离当然记得。她现在回想起来,还很后悔自己那时的种种作为,她甚至不敢想起润玉小时的模样。

那是她一辈子的伤

 

润玉哽咽着,他那样跪直了身体,又是一个长拜。他抬起头,一双眸子望了过来,笼水含烟。

他咬着唇,用尽了决心一般的抬起手,轻轻覆上了自己的小腹,犹豫了许久,才终于开口。

这里正孕育着的,是爱,是生命,也是希望。

 

他道:“玉儿的孩子,不能再没有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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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啊写的这么寡,谢谢您看到这里!

十万多了哦,不好看也是我的崽,开心一小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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